内有恶鲨

|楚路|溢出

——2021.1.16 试试看能不能放出来——

-收录于楚路合志《Bed Ending》

-赛博朋克AU

-感谢大家对《BE》的支持>3<

 

地上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路明非用风衣裹着背包,聊胜于无地遮挡着冰冷的雨水,临街商铺层层叠叠的招牌被水雾模糊成了鲜艳的色块。他挥开那些飘到他眼前的广告,凭记忆拐进了一条小巷,看到熟悉的黄铜大门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一路小跑到屋檐下,抹了一把脸又甩甩头发上的水,推开了有点脏兮兮的大门。

温暖的空气携卷着轻柔的音乐扑面而来,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他喜欢的清新剂的味道。时隔五年,这个地方还是什么都没变。

“幸好我记性好还能找到这里。外面那条街是和哪里的街道互换了吗?我一家店都不认识了。”

芬格尔给路明非倒上酒,又取了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人都换了两茬了,你以为你走了多久?”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杯子,“恭喜出狱。”

路明非喝了一大口,意味深长地伸出食指摇了摇。

“我这五年过得比我之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舒服。真的,一日三餐有保障,又没有成堆的订单要赶,在各个大都市天空城穿梭,我都好几个月没踩在地上了。除了没有人身自由,简直是我这种懒人的理想乡。”

“每次看你邮件的语气,知道的你是去蹲监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度假。你从哪捡的便宜老板?带着你整天在外面浪。”

“他就是当初把我捅到警察那儿的人。”

芬格尔扬起了眉毛,从旁边拉来了一台电脑敲了两下,颇感兴趣地说:“你那老板不是超级公司的大股东吗,居然还干这种事,有钱人真是闲的。我之前一直没找到匿名告发你的人,他有点手段啊。”

作为地下数据库“银河”的贡献榜上常年前十的人,芬格尔在找人一事上还是有点自信的。当初事发突然,路明非还没搞清状况就进了局子,芬格尔一方面本着朋友情分帮他调查前因后果,一方面他也惊讶是什么样的势力能绕过他的情报网和路明非堪称铜墙铁壁的防火墙抓走了人。然而结果是一无所获。

“他具体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干净的没跟我说,不过我被他‘有偿’捞出警局的第二天他就坦白是他干的了。他应该盯了我很久,之前我拒绝过几个看起来比较古怪的单子,估计是他拿来旁敲侧击试探我的,没起到效果才会用这种办法吧。”

“费尽心思把你搞进局子就是为了获得你的监管权让你帮他办事?”

“是不是费劲心思我很怀疑,”路明非盯着杯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人。一直以来他都不出现在我眼前,交待事情都是他的秘书负责。会有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他对自己的隐私保护得非常好,或者我认识他。我倾向于是前者,因为后来我发现他登记在数据库的信息都是假的。”

芬格尔恍然:“所以我才找不到他,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做到的。”

路明非没说有钱人大老板指使他做了什么事情,芬格尔便一句也没问,两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他们一直是不错的合作伙伴,并非搭档,两人的工作都不怎么讲究团队合作,只有纯粹信息共享,有困难时搭把手,有好事了就自己爽。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是为了对方的安全,大家心知肚明。

“我宠物呢?”路明非突然问。

芬格尔从他店里最贵的那瓶酒后面拿出了一个造型卡通的复古玩具,外壳是很廉价的材料,中间一方小小的显示屏上是在这个时代已经快绝迹的像素风界面,勉强能看出一个小房子旁的草坪上趴着一头龙,头上正不断地飘出“ZZZ”的字样。

“放心,没给你饿死。养了这么久知道你们感情深,大难临头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还能单独送过来给我。”

路明非接过来,在玩具唯二的按钮上戳了几下检查宠物的状态,一切如常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才说:“也就这个小东西是依靠我活着啊,我当然要对他好点。”

芬格尔似乎对“小东西”这个形容颇有微词。

他又给了路明非一串钥匙。

“新住处,就在对面39号的三楼,我住你楼上。你以前房子已经被封了,东西我能带出来的都放在屋里。”

“谢了。”

“说谢谢的时候要拿出实际行动好吗?我这可是攒了一堆工作呢。”

“给你免单三个月行了吧?”

“半年没得商量。”

 

路明非推开门时带起了大片的灰尘,呛得他赶忙将门又关上了。他这几年一直奔波在各种建在云端的天空城,很久没有呼吸过这种沉重又带着灰尘的空气了。

不行啊路明非。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能被那些贵族的糜烂作风蒙住了双眼,这才是你本来的生活。

摆正心态,他屏住呼吸走进了屋子,开始了新家的第一次大扫除。

劳动进行到一半,一个对话框就蹦到了他眼前。能在他出狱第一天就联系他的人,不是仇人就是金主。

“便宜老板:这几年你的工资和奖金都打到你的账户上了,如果后续项目你有兴趣随时联系我。”

又是仇人又是金主。

路明非恶狠狠地关掉了对话界面,又恶狠狠地调出了自己的账户余额,数了数零的个数,心情有所好转。毕竟他入狱前的个人财产全都被联邦政府收缴,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笔钱基本是他以前各种动产不动产的两倍了,看来他的便宜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财大气粗。

扫除结束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工作邮箱,瞬间他的视野被层层叠叠的请求对话框和附件占据,甚至连一键删除的按钮都看不到,他费了半天劲终于点到了删除键,干净利落地清空了工作邮箱。还没过两秒就有新邮件进来,是深空竞技场发来的广告传单。

深空竞技场是目前翡冷翠大区最大的地下竞技场,路明非是那里的会员,对于地下决斗他曾经也是个颇有研究的人,重要赛事场场不落。不过五年过去,热门参赛选手早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一批了。

传单里用夸张的字体将近期人气最高的几场赛事标了出来,他兴致缺缺地一条条看过去,最后停留在了其中一场上。

“冷兵器的崛起,世间最后一名武士!”

日期是今天晚上七点,参赛人只有简短的介绍,是个亚裔名字。

路明非想,反正都是盲投,楚子航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挺顺耳的,就他了吧。于是点了传单上的购票链接,然后在竞技场官网压了这个楚子航5000块。

到了晚上,他穿着皱巴巴的风衣站在了竞技场浮夸华丽的大门前。一脸冰霜的侍者瞥了路明非一眼,面部识别系统立刻显示出了身份和购票信息,金灿灿的终身会员身份牌仿佛是一个开关,侍者神情一变深深鞠躬为路明非打开了大门,引导他前往预留的单间。

入座后,侍者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恭敬地站在他旁边说道:“路先生许久没来了,需要我为您做一些讲解吗?”

路明非翻看着竞技场最新的介绍手册,看到常驻选手一栏并没有他下注的那名选手,便问:“说说楚子航吧,我以前没见过他。”

“好的。楚子航,出身不详,三个月前开始在我们竞技场进行挑战赛,汉族后代,DNA经过改造,注入了从古代武者身上提取的片段,对,我们推测他是人造人。胜率——百分之百。”

路明非挑眉看向侍者,侍者点头确认:“百分之百,他只进行过四场比赛,今天是第五场比赛,对手是我们上个赛季和上上个赛季的冠军,如果胜出了他就会成为本赛季冠军。”

七点的钟声敲响,巨大的红色飞艇缓缓飘过场地上空,艇身携带的全息投影循环播放着参赛选手的资料和精彩片段。因为是本赛季的决赛了,观众席上的气氛十分高涨,路明非点开了盘口的实时赔率,虽然楚子航的胜率好看,但是明显大家更加偏向于上赛季的卫冕冠军。

他抬眼看着全息投影上那个身影,青年手持武士刀,身姿挺拔,镜头给他的特写角度很漂亮,微长的头发被风扬起露出了他冷静狠戾的眼神。路明非心中一动,甚至没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这种人才你们老板居然还没签下来吗?我记得金老板可不是吝啬钱的人。”

侍者说:“老板给的条件已经不是优渥能形容了,但是楚先生似乎铁了心不打算常驻。”

主持人的声音回荡在竞技场上空:

“本赛季最激动人心的比赛,就在今晚!各位,下注时间只剩下一分钟,我们的盘口即将关闭。来吧!为你的英雄孤注一掷,你将和他一同享用胜利的果实!最后一分钟,让我们来看看今天比赛双方的赔率,大屏幕——”

观众席上传来感叹声和嘲笑声。楚子航的赔率算不上惨烈,但对比起来确实不够看了。

“‘最后的武士’楚子航可谓是本赛季最大的黑马,第一次参加挑战赛就一路过关斩将站在了决赛的舞台,这样都不能打动观众们的内心!现在仍是我们上赛季的卫冕冠军鲁卡斯略胜一筹!”

直播镜头给了分别给了楚子航和鲁卡斯特写,鲁卡斯的表情看起来波澜不兴,但是眼中抑制不住的轻蔑和喜悦出卖了他的心情,而楚子航的面无表情就是真的面无表情,他就像超脱出了这个灯光闪烁人声鼎沸的赛场,观众的呼喊对手的不屑还有那些不断变化的金钱数额都无法接近他一分一毫。他只是在等着比赛开始。

路明非看着倒计时的牌子显示还剩三十秒。

他挥手冲侍者说:“加注。”

因为临近封盘,侍者为了不耽误这位一时兴起的顾客只能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打开下注界面,边询问路明非具体金额。

“想要拉平赔率太难了……”

侍者听清了路明非低声念叨的话,没有半分惊讶,毕竟他接待过的富豪权贵数不胜数,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我想要坐庄还需要加注多少?”路明非扭头问他。

侍者将注意力从思考“路明非和楚子航是什么关系”转移到眼前的工作上,他报出了一串数字,路明非掂量了一下自己付得起,于是输了密码将资金注入盘口。

“时间到!”

主持人看向定住的资金愣了一下,很快更加兴奋地说道:“看来楚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虽然赔率还是较高,但是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希望楚能不辜负他的支持者!比赛双方已就位,深空竞技场第二十一赛季第十二场挑战赛,现在——开始!”

号角声还未散去,场地中间的两个人已经缠斗在一起了。

路明非神情看起来轻松,还能和侍者闲聊,但是眼睛从来没离开过赛场。

“近身格斗如您所见,近几年的规则没有大的变化,机甲覆盖率不得超过身体的百分之六十,禁止携带智能等级超过三级的智能系统进入赛场,主流武器仍是各类电磁系小型武器,技术以激光最为突出,高能电池的研究进展仍处于瓶颈期,所以最大的困难还是供能,目前最大的武器制造商是——”

“——黑太子集团。”毕竟这就是他便宜老板的公司。“说实话,这个公司这么厉害怎么从来没想过把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给改了……”

比赛场地上,楚子航一刀插进了鲁卡斯肩甲的缝隙中,用力向外一翘,肩甲就报废了。

“这把刀——”

“这把刀来历不明,他从在竞技场崭露头角开始就只使用日本刀,不过根据我们每次开场前的武器检测结果来看,今天他使用的这把刀已经和他第一次报备使用的刀不一样了。第一次的刀是普通钢制,年代久远,是一把古董,赛后的采访里他称这把刀名为‘村雨’。如今他手里这把刀应当经过重新炼制,材质更接近如今的冷兵器。”

鲁卡斯并没有完全依赖于他的防护机甲,他健壮高大,和楚子航的对比很明显,而他双手各持一把的光刃更是气势汹汹。他动作灵活地躲开了楚子航的再一次进攻,反手一击光刃划破了楚子航的右臂,两人都迅速拉开了距离,各自进行短暂的调整。

鲜血让看客们兴致高涨,他们呼喊着鲁卡斯和楚子航的名字,期盼着更加精彩的发展。

单间中,路明非从楚子航受伤开始就坐直了身子。

楚子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浴血的右臂,他握紧刀柄向身侧一挥,将刀刃上的血液甩得干干净净——鲁卡斯身上的伤口远比他的要多。他一个呼吸间就调整好了状态,再次摆出起手式向鲁卡斯冲去。

“他的体力和耐力出类拔萃,应当经历过严苛的训练,边缘系统的功能可能遭到破坏或者抑制,所以他的情绪反应一直不高。”

“他一定不理解那些观众为什么会那么兴奋吧。”

侍者流畅的讲解停住了,他眨眨眼睛,没跟上路明非的思路。

路明非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个站在灯光下的人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发起进攻,紧张的情绪一点点消散,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无聊起来。这个叫楚子航的人也一定这么觉得,无聊的观众,无聊的比赛,无聊的押注者……

鲁卡斯的一个光刃被打飞到场地边缘,另一个被楚子航一刀砍坏了供能。

胜负已分。

侍者微笑着恭喜路明非,向他说明本金和奖金将会一起打进他的账户。

路明非好像没有一点赢家的兴奋之情,托着腮好像已经神游到了别处。

“路先生?”

路明非点点头,指着赛场说:“我记得庄家有个特权。”

“您是指面见选手吗?是的,如果您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向上面提出申请让楚子航来见您。”

 

楚子航知道马上要去见的就是今天在最后一刻压低他赔率的人,领他来的侍者说那个人是按照坐庄的标准下注的。竞技场的参赛选手几乎都有自己的靠山,侍者提醒他也是好心想让他抓住机会。不过这对他来说没所谓,只要竞技场能够按合同支付他奖金。

他第一次到VIP观看席,单间的设施很简单,舒适的躺椅,占据一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可以随时切换角度和回播的显示屏,还有一应俱全的食物酒水。

缩在躺椅上的那个人反而是这个房间里风格最不搭的存在。

“你好啊,楚子航。”路明非咬着可乐的吸管含糊不清地说。

这个人熟稔的语气让楚子航有点处理不来。在他十分有限的人生中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跟他说话的人。

楚子航很客气地回道:“你好。”

路明非胡乱地指了一个方向说:“随便坐吧。”

其实房间里能坐的只剩下另一张躺椅,楚子航带伤不好躺下,只能干坐着等路明非说话。

路明非尴尬地放下可乐,清清嗓子说道:“比赛辛苦了,虽然对你来说意义不大,不过还是谢谢你,我的资产可是翻了一倍多呢。”

楚子航:“……不客气?”

路明非被对方不确定的语气逗笑了,笑完觉得自己有点神经病,只能又假咳了两声说:“其实吧,我是想问你是不是缺钱?”

这话问得直白,楚子航神情明显有些犹豫。

“这儿的老板给你的条件是业内最好的了,你既然缺钱还不愿意常驻——有必须要做的事?”

楚子航终于正眼看了路明非,很年轻,感觉还是个在校学生,打扮普通,不像能出得起那么多钱的人,他从头分析到脚也没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被打量的人不自在地换了一个坐姿:“我就挺好奇你要干什么的,愿意说说吗?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谢谢,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人还想再争取一下,但楚子航很快移开了目光,颔首离开了包间,拒绝得毫不留情。

楚子航很快就将那个态度古怪的庄家抛到脑后。那人看起来是个随和的人,虽然好奇心强了点,但应该不会过于执着。他仔细将刀包好放进背包里,看看时间,他动作快点应该还能赶着将刀送去保养。

在出口处看到路明非的身影时,楚子航的步子停住了,在心里默默将自己看人的水平降低了一个级别。

那人背着电脑包,对着雨景发呆,看起来更像一个学生了。他偏头看到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换条路走的楚子航,轻快地喊住了他。

“楚子航,出口在这边呢。”

楚子航只好慢吞吞转过身,往路明非那边走去。

“挺巧的。”

路明非挠着脑袋笑着说:“我特意等你的。我觉得刚才可能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喝一杯?”

楚子航没出声,但是浑身都散发着抗拒。

“当然不是强迫你去啦,”路明非递给了他一枚徽章,“我最近没什么安排,你要是有兴趣就来这找我,酒还是我请。”

说完他就立起衣领打开伞走进了雨幕。

 

楚子航踩着源稚生关门的时间到了他店里。源稚生叹了一口气发牢骚:“楚先生,下次您能白天来光顾小店吗?我每次闲了一天没有什么生意要关门了,您来了,您付钱我不能赶您走,这样加班我又很不爽。”

“今后应该不会了。”

源稚生听了一挑眉:“赢了。”

“嗯。”

店主没说祝贺之类的话,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接过楚子航的刀时才有一瞬间的动容。

他抽刀出鞘,在店里惨白的灯光下刀锋反射着冷意,刀身一尘不染,丝毫看不出它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

“如今存世的真正的古日本刀除了我家里的那两把,我只见过你带来的这把。你能从路边摊找到它不知道是不是你身上的DNA大显神通,说不定几千年前它真的是你的佩刀……”

“那它应该不太高兴我重新锻造它。”

“我直到现在都非常遗憾你要用科技手段对它进行改造。但是比起我的刀被我放在家里束之高阁,它现在能做到像传说中的村雨一样滴血不沾,被你握在手中斩杀敌人应该更开心吧。”

刀被放进专用的仪器中开始做全套的精密检查,等待的间隙,楚子航拿出了那枚徽章递给源稚生:“你见过这个吗?”

源稚生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好像没什么印象,不过这是个微型储存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到我电脑上看看内容。”

楚子航回忆了一下路明非的话:“可能是个地址。”

电脑读取了徽章的内容后,果然自动打开了地图,标红了几个街区外的一个地方。

“我记得那条街挺乱的,人员复杂,一年到头都在改建,”源稚生将全息地图投影到屋子中间,慢慢地调整比例尺,表情奇怪起来,“这个位置什么东西都没有,建筑名称也不显示。”

楚子航拿出自己的终端在地图上找到那个街区,却发现和电脑上的地图有点不一样。他说:“那个被标红的区域,在普通地图上不存在,只有它左右两边的建筑。”

“这是个被加密的地址。”源稚生说。

楚子航看着那块突兀的空缺闪着红光,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邀请了他却搞得这么复杂,思考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也没必要去赴那个约。他将地图收了起来,谢过源稚生。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算了。”

虽然正主不想追查了,但是源稚生无聊之余被激起的一点兴趣还没有消解,他将储存器里的文件导入到各种解析软件里,试图找到一点突破口。楚子航不认为市面上死板的商业解析软件能够发挥什么用处,他的目光一转被电脑旁边的头戴设备吸引了。

那是连接赛博空间的专用接驳器。人类在脊柱里植入芯片标示着新纪元的开启,身份认证和数据管理变得越来越方便和严苛,即使是延续了百年的人权和隐私抗争都没能阻止这场颠覆性的科技浪潮。赛博空间只是意识数字化的副产物,但是巨大的商业前景让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领域,因此接驳器的研究进展飞快,短短几十年就从实验室走向了家用,现在只需要将手指粗细的主体放置在靠近后颈的位置就能进行连接。

在楚子航的认知里的赛博空间并不像当今这样发达方便,他从储存舱里醒来到现在还没尝试过使用任何接驳器。负担不起专业设备的价格是客观原因,主观上来说,他并不太喜欢那个深埋在他脊柱里的芯片,任何需要激活芯片与他本人意识之间联系的行为他都想尽可能避免。

看到楚子航拿着那个设备翻来覆去,源稚生以为这个仿佛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终于开窍了:“等你的奖金到手了还是去入一套吧——主流型号是诺玛系列,已经出到四代了,不过我个人还是喜欢辉夜姬,是个小众牌子但是一直做得不错。”

他瞥到了楚子航明显带着拒绝的表情,无奈地做出最后一点努力:“别的不说,你那个竞技场,现实里已经很火爆了对吧,他家在赛博空间的产业是现实的五倍有余,你比赛的场地在那边有十几个。他家也算是最早入驻赛博空间的企业了,能在与现实坐标映射的同个坐标盖房子,也不是随便就能——”

源稚生突然停住,楚子航疑惑了一秒也明白过来。

“在公共地图上加密地址很难但不是做不到,另一张地图上就绝无可能了。”源稚生拿过设备飞快地接入电脑,等待加载的期间他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替楚子航去看看,毕竟这个人根本不会用。

楚子航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一旁等着。

源稚生连接的时间不长,很快他就摘掉了接驳器,表情带着难得的震惊。

“是酒馆。”

显而易见楚子航没听懂。

“你知道李嘉图吗?”

显而易见楚子航也并不知道。

源稚生不禁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与时代脱节的人报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酒馆”是一个特指,它没有名字,没有惹眼的闪亮艳丽的霓虹招牌,更没有向街道投放全息广告。

但是这个酒馆在特定群体中是传说一样的存在。

一是因为酒馆主人芬格尔本人在地下情报系统中的绝对地位,二是因为“新纪元最伟大的黑客”李嘉图。

李嘉图前面的定语目前还不是公认的,不过至少他让这个称号从自封变成现今得到了行业内一半以上名号响亮的人的承认。他的名气不是成就于某些引人注目却没有意义的事件,而是实打实地为这个行业的技术提升做出了贡献。

最为重要的一件就是,他打破了只有“精神空间管理委员会”能够设定赛博空间的规则,使创造私人赛博空间成为可能。

互联网服务在新纪元以后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万(敏)维(感)网(词)不再是行业的核心领域,围绕赛博空间产生的一系列网络协议逐渐取代了超文本传输协议的主流地位。

长久以来,“精神空间管理委员会”掌握着赛博空间的绝对控制权,委员会声称向用户收取的费用全部用于服务器升级维护和支付日常管理的成本,用户缴纳的金额取决于他申请的存储空间大小。相当于委员会只卖给用户一块大小限定的地皮,建什么样的房子是用户自己决定的事情。然而用户只能使用委员会指定的设备和端口才能进入赛博空间,垄断价格不合理是必然,与价格不对等的空间大小和限制过多的使用规则让用户体验一跌再跌。

但是委员会与政府和超级企业之间都有合作,任何个人和单独的企业都没有渠道也负担不起同等的服务器。

直到有一天一个名为“李嘉图”的用户在开源社区上传了一个赛博空间程序的头文件,他在描述中说明:

“这是一把钥匙,请带着它到IP坐标为10.000.100.000的位置,打开盒子。”

从IP上就能看出来,这个位置很特殊,它位于“精神空间管理委员会”的正下方。那群没有创意的官僚即使在赛博空间也要把总部设置在半空中,仿佛这样就能昭示他们位高一等。

自然有人带着“钥匙”来到了目标位置,那是家复古破旧的小酒馆,标识会指引着来者进入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的盒子做得像古早游戏里的宝箱,明显和钥匙是同款。

不管拿着钥匙进来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好奇的还是不屑的,最后他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全都一脸空白。懂行的人会默默收起钥匙,开始试图联系那个发布者,大多数人都像得了惊天大八卦一般将消息迅速传播给身边的人。

那个盒子连接着另一个赛博空间,看起来是一间屋子,但是面积绝对大过酒馆,无论你在那个屋子的哪个位置进行定位,坐标都仍然是酒馆的坐标,就好像游戏里的bug房间。

李嘉图的程序骗过了整个网络。

源稚生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感叹。

“他向业界投了一颗隐形炸弹,人人都很兴奋,但是没人敢声张,等到委员会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赛博空间里已经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坐标使用了李嘉图的开源程序。他们没有办法完全清除那些链接,除非把整个服务器关闭,但委员会那群胆小鬼不敢关服务器,造成那些超级企业的损失他们赔不起。”

“像深空竞技场这样的企业就是典型的受益者,李嘉图是他们的座上宾。赛博空间说到底还是和现实世界不同,私自扩张空间不会造成实际意义上的损失,法不责众,委员会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听说几年前他们终于把李嘉图逮捕了,那些企业联名请(敏感词)愿都没用,罪名定死了,他几乎违反了‘精神空间管理条例’上的每一条。”

 

楚子航背着村雨走出源稚生的店时,雨已经停了。

他边走边消化刚才听来的传奇故事,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能找出李嘉图的动机,就像他也找不出今天那个庄家想要帮他的动机。

可能仅仅就是“好奇”这么简单呢?

那场久远的人权之战虽然最终被碾碎在名为“科学”的车轮之下,但是它对社会产生的影响至今挥之不去。

在意识可以数字化的今天,人与人之间的界线变得分明起来,每个人在面对他人的隐私时都保持着高度到诡异的自觉性,若非本人提起,不过问成了每个现代人默认的规则。就像他看得出源稚生其实相当好奇徽章的来源,但是到最后对方都没问一句。而楚子航早就隐约察觉到这个他经常光顾的武器维修小店的店主的身份应该很不一般,在源稚生有意对他透露之前,他也从来没提过。

明面上的过度压抑带来的结果就是地下情报市场从未有过的繁荣。

他知道源稚生很有可能今天就会在地下数据库寻找那个标志的来源,他会拿给对方看就不会在意对方去查。毕竟他以前也试图查过源稚生的背景,在得知源稚生和某个知名重工企业有不浅的联系之后他就停手了,那家企业并不在他需要警惕的范围。

这样想来,能直接地说出“好奇”在如今是多么真诚的行为。

楚子航现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甚至还有点期待和那个人——或者说“李嘉图”——的见面。

 

酒馆地处的街道确实鱼龙混杂,楚子航好不容易摆脱了成堆的低俗广告和企图把他拽进什么小黑屋的姑娘小伙们,站在了一扇有些破旧的黄铜大门前。

时间还没到晚上,酒馆里只有酒保一个人在吧台后面打游戏。

“我们要晚点才营业哦。”酒保头也不抬地说。

“我来找人。”

“我帮忙找人的价格根据难度不同价格不等,希望你已经在官网了解了报价,请问是哪个等级的委托?”

“我找李嘉图。”

芬格尔退出了游戏,终于抬眼看了他的客人,但是神情仍然没有丝毫热情:“我这儿不是中介,你要委托他的话给他发邮件就好了,接不接是他的事。如果你是想找他本人,那就更不该找我了,业内不成文的约定,所有李嘉图相关的委托都不接。”

楚子航挑眉,他似乎又学到了一点常识。

芬格尔耸耸肩:“我以为不是什么秘密了。‘银河’的核心部分是李嘉图架构的,搞情报的几乎没有人能绕过‘银河’。”

“他给我的这个,我觉得是让我来这儿找他吧。”楚子航把那枚徽章放在了吧台上。

酒保瞥了一眼那个标志,翻了个白眼拿出终端给路明非发消息。

芬格尔:你要在酒馆约会能不能提前吱一声?

路明非:???

路明非:啊!

路明非:卧槽!

路明非:让他别走,我马上过来。

 

路明非风风火火地进门,招呼楚子航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

“没想到你来这么早。”

“你过来得也很快。”

“住得近住得近。”路明非笑着挠挠头,顺便拍开了趁着端酒的机会赖着不走的芬格尔。

芬格尔不可思议道:“难道你还真的是约会啊?几年不见你的口味已经这么飘忽不定了吗,完了完了,我安排之后贿赂你的那几个姑娘怕是白给钱了——”

作为“新口味”的楚子航适时地说:“是我有事要拜托他。”

委托人一脸不想有第三个人在场的逐客令表情,芬格尔只能撇撇嘴起身回吧台后面打游戏。

路明非说:“芬格尔脑子有问题,你不要把他当正常人看。”

楚子航冷静地抛出炸弹:“如果他的话不可信,那么,你的目的确实不是追我了。”

路明非一口酒呛住咳得满脸通红,还要拼命摇头表达立场。

楚子航将餐巾纸递给对方,说:“只是在排除可能性。所以你只是因为好奇想知道而已?”

“咳,好奇是人类的本能吧。”

“你当初做那把钥匙也是因为好奇吗?”

“为什么不是呢?你现在不也正在好奇我的动机。”

楚子航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他居然也有“人类的本能”。

“我是量产的人造生命,甚至DNA都被精密设计过,情感功能也被弱化了,我没有办法很好的表达情绪,这样也能算是人类吗?”楚子航摇摇头,“我没有期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应该说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答案。”

即使楚子航的情绪很难起伏,路明非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消沉。他安慰道:“不要在这种哲学问题上纠结啦,我们来讨论讨论有正确答案的问题吧,不如你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说说你必须要去做的那件事。你帮我赢了钱,我完成你的心愿,这是投桃报李而已。”

楚子航这次没有拒绝。

“我一直在查制造我的企业和实验室。我从未离开过储存仓,各种训练都是在精神空间进行的,但是我猜测后来这个过程中断了,因为我的各类认知停留在距今至少一百年前。几个月前我的储存仓出了问题,营养液泄露,我被强行激活,当时我状态很不好,只能勉强从那里逃出来,没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停了几秒,似乎是在回忆当初的情景。

“那里还有十几个储存仓,应该都是和我一样的人造人,我想去把他们激活,如果可以的话,再毁了那间实验室。”

听完,路明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感叹声,然后做了初步的技术评估。

“调查不难,混进去可能要多做做准备,不过你武力值点得这么高想来这部分也是不太难的。”

楚子航不置可否。他不能准确地估计那里的安保措施,当初从那逃出来的九死一生被他一笔带过没仔细说,但是如今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再加上——

 

他不是一个人了。

 

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他身体的某个角落浮现出来,很陌生,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是一种正面的情感。

他突然有点讨厌起自己不能正常工作的情感模块。

楚子航的事情暂时定了下来,话题打开后聊天的氛围融洽了许多。

“关于你的好奇——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制作了那把钥匙?”路明非开始说起自己,“虽然这样说难免有自夸的成分,我在别的方面挺没用的,也就在编程上比别人好一些,小时候我总觉得跟那些机器沟通比跟人沟通简单多了,在一些很困难的程序问题上我解决起来就像是呼吸一样顺畅,我也很喜欢这些。所以在赛博空间普及之前,我是最早进去的那批人之一,那时候里面很空旷,规则也很少,什么东西都能够创造出来,只要你有能力有想法。后来,管理者来了,资本也来了,那里变得越来越接近现实。”

“和我一起玩的人渐渐地都消失了,有的进了大公司,有的进了监狱,有的只是再也没有出现,大家也不是什么非常交心的朋友,走在路上可能都认不出对方,到现在也只剩下一个芬格尔,仔细想想这个过程也仅仅是十来年而已。我当时为了我在那里的创造物不被收缴,想办法要把它们藏起来,也因为这样才有了那个程序。”

“至于为什么发到公共平台上……我不想那个世界变得像现实世界一样,总该有些不同嘛。”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难掩热爱。

楚子航说:“这样很好。”

路明非没反应过来:“嗯?”

“这样很好。”楚子航又说了一遍,“能改变一些什么,不是很好?我在精神空间里留下的回忆不太愉快,所以在这个时代醒来之后不愿意去进行连接,但是你这么喜欢的话,我也想去看看。”

路明非拿着杯子愣愣地盯着楚子航。酒馆的灯光是暧昧的昏黄,一定是因为这样楚子航的表情才会柔和得不像话。

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脸有点热。

“那、那我带你去。”

见楚子航点了头,路明非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被人这样直白单纯地夸过。他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居然在这个节骨眼磕磕巴巴。

楚子航看到路明非局促地喝了一口酒,放下,又拿起来喝了一口。那种奇妙的感觉又盘旋着上升到了他的胸口。

他也忍不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好像这样能缓解一下似的。

“那个,”路明非在喝光了一杯酒之后终于说,“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叫路明非。”

“路明非。”楚子航跟着重复。

声音真好听,路明非不着边际地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人类嘛,完全是平均线以上的人类了。

 

路明非再三声明他不是想追楚子航,但还是阻止不了芬格尔用“你想追的那个小帅哥”来代指对方。

“我哪里像在追他了?”

“哪里都像。”

路明非懒得解释,芬格尔却不放过他:“别消沉,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未必是单相思。你们两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喝了一杯酒就互相把家底交代了,相亲也没你们这么快的。”

“少说两句吧……”

“噢,你今天还要带他去看你打下的江山。”

“求求你。”

傍晚,楚子航如约而至。路明非趁芬格尔还没来得及开腔的时候赶忙把楚子航拽到了最远的座位,生怕芬格尔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接驳器你有吗,没有的话我这里有多的。”

“有,刚买的。”

“那就来吧。”

楚子航将接驳器戴好启动,后颈传来微微的麻意。他默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仍然坐在相同位置上,酒馆里装潢一点没变,但是拥挤的人群几乎要掀翻他们面前的桌子。

路明非在他旁边说:“这个点儿是高峰期,都是圣地巡礼的,人多很正常。”

楚子航发现路明非的声音毫无障碍地穿过嘈杂的人群,仿佛是在他脑海里响起一般。

“啊,我对你设置了私聊模式,我们正常对话完全没问题的,别人也不会听到。”路明非示意他往门口去,“我们出去转转。”

楚子航边走边四下打量着,除了人们的穿衣打扮要夸张一些,这里看起来与现实世界一般无二,甚至连吧台后面的酒保都是芬格尔。

“那个不是真的芬格尔吧?”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是他自己写的AI啦,智能等级大概只有五级的样子,招待客人,维持秩序什么的,知道门路的人还可以用暗号启动它的隐藏功能,他也用这个AI接委托的。不过有时候会是他本人在那,他有伪装AI的恶趣味。”

两人终于挤到了门前,路明非手搭在门把上,回头对他一笑:“做好准备啊。”

说着他推开了门。门外的世界好像是找到了出口的洪水,猛地将楚子航淹没。现实里无人管制的混乱街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高大的建筑,造型天马行空,甚至没有几个符合物理学的。街道被各色灯光染成令人目眩神迷的颜色,人群喧闹欢笑着,完全没有夜晚的困倦,巨大的全息广告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天空。

“现实太压抑了,联邦政府的高压政策,超级企业互相吞并竞争,环境恶化,示威游行,贵族住在云端的天空城,平民活在终日昏暗的巷子里。所以才需要这里,虽然它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好了,但是足够了。”

路明非的句尾带着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不是虚假的安慰剂,这是必需品。”

楚子航仰起头,他突然想知道这个既不真实也不虚幻的世界是不是也会模拟天空,模拟日升月落,甚至模拟星轨。

他问了路明非。

路明非回头看他,眼睛里倒映着流光溢彩,他说——

“你想亲眼看看吗?”

 

他们来到了街边的一扇小门,霓虹紫的招牌十分不起眼,只用细细的花体写着“Niebelungen”的字样,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地方。

路明非敲了三下门门就自动开了。

室内没有明亮的光源,只有像是柜台的桌子上摆着一盏小灯,依稀可见灯旁有一本书。

“一会儿见到我宠物你不要被吓到,它就是空有体型优势和面相凶残,其实又能睡又能吃,挺亲人的。”路明非边翻着那本书边说。

楚子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书页翻飞停留在了其中一页,路明非停顿了一下,目光不易察觉地往楚子航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别别扭扭地牵起了楚子航的手。

楚子航条件反射一样往回缩了一下,但是他明显克制住了动作,他在指尖快要离开路明非手心的时候生生转了方向,回握住了对方。

手掌被包裹住的温度被非常真实地模拟出来传递到路明非的大脑,烧得他有点迷糊,这次轮到他想收手了。

振作点,李嘉图!

路明非暗暗来了个深呼吸,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书页上,纸面微微亮起,一瞬间他们就来到了另一间屋子。

屋内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东西,乍一眼看过去好像杂乱不堪,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是分门别类精心整理过的。

“这些都是我最开始进入赛博空间那段时间收集和创造的东西,很多放到现在都是违禁品了,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为了藏它们花了不少精力……”

楚子航一一看过去,能明显看出用途的东西不多,大多数都是从外表上得不出什么结论的。他随便拿起一根小木棍,问道:“这个能干什么?”

路明非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听到楚子航的话转头瞟了一眼,说:“哦这个啊,它能影响图形传输,你能用它更改外面任意一栋建筑除基础结构之外的外观,可以在面板里选择各种颜色或者现成的图片,简单来说,涂鸦神器,哪儿都能画,画啥都行,想去掉得下点功夫。”

楚子航不懂这个发明的意义在哪。

路明非说:“做来玩儿的,谁知道后来给禁了呢?那些企业商户懒得专门找人来修复外观,就抗议说不美观,低俗,影响不好之类的,再加上有个邪教组织用它到处张贴他们的标志和口号,精神污染了好多条街区,烦得很,禁了之后市面上出现了一个功能缩水版,只能在没有商用的建筑上使用了。”

仅仅一个小木棍就引出了这么多事件,楚子航默默放下,决定收起他的好奇心,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了解这间堪比“赛博空间发展史”博物馆的屋子。

“啊,终于找到了。”路明非翻出了一把看起来像是某个游戏里才有的黑色的长剑,“这些东西想藏起来不算难,外面那个才是我必须另辟一个空间的原因。”

路明非打开门,楚子航跟着他走了出去,繁华的街道又一次消失,脚下是柔软的草地,空气中好像有微风吹拂,还混杂着低哑古怪的声音,像是什么野兽的呼吸。

楚子航转头,看到了一头巨大的黑龙趴在小屋的旁边,正在打瞌睡。他估计不出黑龙的大小,只知道两层高的小屋只有黑龙的一只爪子那么大。

“这个就是我宠物了,它叫尼德霍格。”路明非骄傲地拍拍龙的尾巴尖,“我为了创造它可是花了六个月。当时是想拥有一个横扫角斗场的宠物,它也确实制霸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赛博空间限制了电子宠物的体型大小和智能等级,尼德霍格按理是要被销毁的,我带着它东躲西藏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开发出了那个程序,它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黑龙听到声音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到是路明非,它懒洋洋地张嘴打了个哈欠扭过头接着睡。

路明非本指望几年没见的宠物能和自己亲近亲近,结果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给他甩脸色。

“哎,儿子?儿子!爸爸这么久没来看你你一点都不想爸爸吗!还有人在这呢,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路明非张牙舞爪地围着黑龙转圈,楚子航则是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若有所思。

黑龙被骚扰得烦了,伸出一只爪子将路明非按在了地上,但是刚好将路明非轻轻卡在缝隙间,路明非笑着从里面挣脱出来,摸摸黑龙伏在地上的脑袋。

“别生气了,爸爸今天带你出去散步。”

黑龙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是尾巴没忍住甩了甩。

知道主子这算是开心了,路明非顺着黑龙的翅膀三两下爬到了它的背上,回头招呼楚子航也上来。

楚子航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后面。

“你不是想去看看天空吗?”路明非拍拍黑龙,黑龙立起身体,舒展翅膀,巨大的气流将草地吹出了波浪。楚子航为了维持平衡抓住了路明非的肩膀,路明非不动声色地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稳一点,好借力给楚子航。

“抓稳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句,很快被风吹散。黑龙带着他们两个起飞了。

这个小空间没有所谓的天空,向上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路明非抽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剑,虽然没有回头,但楚子航觉得他应该是带着笑的。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新纪元之前的那些游戏,龙啊,勇者啊什么的,想着哪一天我也能背着宝剑骑着龙在天上飞。后来,我的梦想就变成真的了。”

路明非的剑直指虚空,然后他用力一挥,随着他的动作,黑暗中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中间透着点点光亮。楚子航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高举着长剑仿佛真的是战无不胜凯旋的骑士,背影在光芒中有点缥缈,他不禁又确认了一遍手上的触感,这才放心路明非并没有消失。

他们穿过裂缝,楚子航看清那些光亮是地面上闪烁不停的全息广告发出的。此刻黑龙正载着他们飞在半空,他抬头,浩瀚星河,明月当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晴朗天空。

“很漂亮对吧,所有地球上能看到的天文景象这里都能模拟出来,我记得是哪个大学的天文系教授带着学生做的展示项目,捐给了这里。不过只能在半空或者空旷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大都市的天空都被全息广告遮完了。”

路明非示意黑龙放慢速度,他指着不远处唯一一座悬在半空的建筑让楚子航看。

“那个——就是精神空间管理委员会的地盘,IP地址10.000.000.000,他们口中所谓的世界中心,酒馆就在它的正下方。”

楚子航说:“他们不会看到我们吗?”

路明非不以为然:“我今天就是来打招呼的,他们清闲了几年,该紧张起来了。”

委员会的大楼灯火通明,黑龙消无声息地滑翔到附近,甚至不需要路明非指挥它就轻车熟路地找到大楼正面最大的一排落地窗。

楼内的工作人员几乎立刻就看到了在黑暗中显现的巨大怪物,几个管理层的老员工手里的茶杯都拿不稳了,气急败坏地开始打电话。

“监测的人呢?!都他妈干什么去了,这么大的数据波动你们是瞎的吗都监测不到?”

“那是啥?那是龙啊宝贝儿,没见过吧,没见过怎么不报告!?”

“李嘉图刑满释放了?什么时候放出来的?这件事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这话我说了几百遍了!”

楼里乱成一锅粥,黑龙在窗外悠闲地盘旋了几圈,路明非从随身的包里又拿出了一个小型弓弩,装作没看到楚子航无语的目光,他对准大楼前的草坪发射了出去。箭矢在土壤下旋转打开变成了勾状,尾端则是带着一条细细的绳子,路明非在绳子的另一边系了一个像是卷轴的东西,使劲向空中一抛,卷轴因为引力的设定开始向明亮的大地落去。

“走走走,儿子快飞,我们飞远点才好看效果。”

地面上那些在街道上嬉闹的人群最先注意到了异常,他们大叫着屏蔽了那些全息广告,接着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他们都看着巨大的红色字幅从半空的委员会大楼缓缓落下,随着卷轴展开上面的字一个个露了出来。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落款是李嘉图。

卷轴的长度明显计算过,最后正正好停在了酒馆的大门口。

地上的人群爆发出各种笑声和欢呼,有人在说李嘉图回来了,有人说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尼德霍格,有人说哇月亮真的好圆,有人说是啊星星也好漂亮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路明非在龙背上笑得前仰后合,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靠在了楚子航身上。楚子航没有出声提醒,只是看着他,眼睛映着月光和星辰。

 

李嘉图霸占了大半的头版头条。媒体把他写成扰乱公共秩序的不法分子,并对如今刑罚制度提出了一番批评质疑,大有想把他重新扔进监狱的野心。

路明非十分不解:“这几家不是靠联邦政府罩着吗,怎么一副二五仔的人设,我说句良心话他们真是冤枉联邦政府了,我这几年在监狱里呆着的时间还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监狱根本没来及改造我。”

两人正坐在一张沙发上,楚子航手里拿着终端慢慢刷着社交平台,有相关关键词的文章他都会仔仔细细地阅读。

“但是底层舆论还挺有趣的,他们更加积极一些,似乎更愿意把你形容成一个英雄,比较符合你那天持剑骑龙的形象。”

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他对公众评价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因为那些人评价的都是“李嘉图”,他大可以做旁观者置身事外。但楚子航的话指向太明确了他找不到借口,一脸正经的样子也没法说服自己那是玩笑。

“不是我真的是英雄,只是他们需要而已。”路明非闷闷地说。

楚子航放下终端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说点反驳的话,却发现路明非说得很透彻他无从下手。

最后他按照本心说了一句:“我也觉得你是英雄。”

路明非微微撇过头,怕自己脸红被旁边的人看到。

距离那个晚上已经有几天了,风波还不算真正过去。路明非疯够了安安分分缩在屋子里,非常自觉地一直没有连接赛博空间,顶多每天下楼去酒馆里和芬格尔瞎扯淡,剩下的时间都在调查楚子航的事情。

“今天约你过来,是因为你托我查的事情有进展了。”路明非终于完成了收尾伸了个懒腰,楚子航闻言也马上收起终端认真地看着他。

“也因为这些进展,让我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得和你详细谈谈。”

“好。”

“嗯,我先跟你说明确切的部分吧。你之前猜的没错,制造你的项目立项于一百三十年前,当时政府更新换代刚刚步入正轨,为了稳固星际探索的良好趋势,政府制造了一批超级战士。他们筛选了优良的基因,全程体外培养,抑制情感机制,从你们神经系统发育成型开始就进行着无休止的精神空间训练。”路明非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我终于理解了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排斥连接赛博空间了,一百年前的技术还很原始,不适感和低拟真都是很大的问题。你能坚持那么久真的很……很让人惊讶,我是说,这个过程本身就很不合理,很过分,超过一半的实验体都死在了这个阶段……”

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显得路明非格外不安。

那段经历对楚子航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像梦境一样沉淀在记忆的最底层。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因为这些事情而觉得不安,那些梦境突然就像傍晚的涨潮一点点打湿了他的脚踝,夕阳残存的温暖和冰冷的海水都有着各自的真实,他觉得无数的画面都近在眼前,他只要伸手就能抓住。

“我对那些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了,因为在那个空间里生死重复的次数太多,它们在我的精神上累积下了刻痕,但我做不到对每一次受到的创伤念念不忘,所以我才能活下来。”

楚子航说话的声音很轻,透露着一贯的平静。

路明非很难说自己是被安抚到了还是更心疼对方了。他打起精神继续说:“这个项目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经费不足被移交给私营的生化公司负责,过了几十年,这个公司被收购了,收购它的企业名叫‘黑太子集团’。”

叙述在这里断掉了,楚子航不解地看向路明非。

路明非皱着眉头,正在纠结该从哪里说起。

“嗯……这个企业的老板是我上一任雇主。”

他见楚子航还是没有明白,便叹了一口气,从头开始解释:“你知道的,我五年前被逮捕了,见到你的时候刚刚刑满释放。我有自信联邦警局和委员会都找不到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是这个老板把我所有的信息都捅给了当局,然后在我进去的第一天就让我获得了‘在他的监管下的’假释,除了没工资待遇相当不错了。我在各地的天空城往返,参加富豪的酒会,在人造海滩度假,一周最多只工作三天,所有的设备都是最新的顶配,如果需要信息安全局的权限我都能得到。而我要做的只是帮他打理企业的系统以及定期在他指定的端口连接赛博空间,我不清楚他的目的,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他这个人很危险,我打赌他有着什么计划并且肯定不是好事,刑期满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了。”

“所以查到那个实验室隶属于黑太子集团之后,我偷偷用我之前的权限回去查了一下记录,的确有那个实验室,位于总部,被收购后那个项目搁置下来,只维持着正常运转。唯一一次意外是四个月前内部的大停电,也就是你醒来的那天。当时我指挥现场,情况很紧急,总部有半数以上的项目都需要二十四小时供能,为了尽快抢修我直接将我的意识上传到了系统。那是个非常冒险的做法,企业系统的智能等级已经达到了十级的水平,意识数字化之后还没人敢和智能系统进行连接,理论上来说不对等的信息量级别连接会很困难,即便连接成功人类自身的意识也极有可能不受控制。结果我只是短暂的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我就能毫无障碍的控制整个系统了。”

“大停电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我也不能确定是什么造成了你的异常激活,因为监控都失效了,而那段时间我还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

“可以的话我想劝你不要再和他们扯上关系,但是我知道你想做个了结,我愿意帮你,顺便我也能去调查一下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路明非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让语气再度蒙上了不安,他看着楚子航说:“我很抱歉,我之前是那里的一员,虽然我没有直接对你做过什么,但我是组成你痛苦根源的一部分,这无可推卸。我很抱歉。”

楚子航摇摇头。

“我想你不用对我道歉,虽然你说我醒来的原因还不能确定,但我猜多半是你的意识在系统里游荡的时候,无意间激活了我。”他直视着路明非的眼睛说,“有件事我没跟你说,我一直觉得我见过你的龙,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和我的某段记忆重叠了,我之前不知道来源,猜测可能是以前无数生死中的一次,也可能来自中间一百多年的休眠。现在想来应该是你当时连接了系统,所以我才会看到。从赛博空间回来我脑海经常会闪现一些片段,有关龙,有关神,有关我和某个神的仇恨,有关你。我以为那只是我的故事,没想到其实也是你的。”

在那样的注视下路明非不自觉的想要躲闪,却在听到最后时被定在了原地。

“那里有我?”

“或许是有的,梦的大部分我都难以辨别,只是觉得你很强,又觉得你很弱,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从楚子航的眼中路明非读不出任何他熟悉的情绪。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奇怪的磁场,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正一点点拉近和楚子航的距离。

更奇怪的是,路明非甚至觉得缩短的距离其实也有对方一份功劳。

楚子航的声音更轻了,每个字带出的气流都抚摸过路明非的鼻尖和唇齿。

 

“现在也是。”

 

气息停滞,心跳在下一个瞬间仿佛为了弥补空缺而剧烈地跳动。

路明非想,芬格尔真他妈的眼光独到,开什么酒馆开恋爱指导中心多好。

意乱情迷打断了路明非向来富有逻辑的思路,他的意识从指导中心该叫什么名字硬生生地拐了一个弯,满脑子都是他曾经和这个人意识相连可能还一起构造了一个宇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楚子航是不是在说什么为他特别定制的情话?

(这里有一辆非常意识流的赛博车,完整版在wb @ 内有恶鲨 置顶可以查看)

接驳器被取下的时候,楚子航的呼吸还有些乱,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趴在他身上同样刚刚缓过来的路明非。

楚子航握着对方的手紧了紧。

“我见到你时会有一种不同的感觉,我推测了很久都不明白那是什么,刚才我理解了。”

路明非懒洋洋地靠在楚子航胸前。

“我也喜欢你。”

 

潜入的日期定在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月末系统定期维护更新,人员忙着提交总结报告,是风险最低的时间。

总部对于路明非来说九成是透明的,想要潜进去不难,危险的因素在于最后一成——他的便宜老板。他出狱前刚好得知,老板最近两个月要去隔壁大区的分部,有一笔重要的生意要谈。他不敢动用什么手段去查那个人的动向,害怕惊动了那边就得不偿失了。事到如今,他对此也只能半信半疑。

路明非的计划改了又改,始终都无法保证两个人能够全身而退。他不了解老板的能力究竟能达到什么地步,或者说,他跟了这个人五年,对这个人的了解也基本约等于零,姓名、年龄、外貌、好恶统统都是未知,如果不是负责和他沟通的那三个秘书明确表示过老板是男性且并不想与他有什么超出他技术范畴的交易,他甚至连对方的性别都无从得知。

他曾经以为对方很执着于让他在麾下做事,毕竟他因此被抓进了局子。但是刑期一满,老板没有做出任何强制或非强制的挽留行为,钱大方地给,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客套话就再无后续。老板唯一表现出来的目的性也不存在了。

因为无法估量这最后一成的危险,可能造成的结果是无限坏的。

最后计划终于定下。楚子航把路明非护送到主控制室,路明非将意识上传系统,激活实验体,销毁实验室。

简单,快速,高效。两人都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

 

当日,路明非和楚子航站在“黑太子集团”总部的门外。路明非仰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牌子,在心里说了第一万遍“真土”,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前台是AI负责,路明非知道自己的权限还在,所以不慌不忙地让AI检查。

轮到楚子航的时候AI还未开始识别,路明非拿着终端在它眼前一晃,一份伪造的资料便录入了系统,自动归类为A级人员,可自由出入。

两人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内部。

总控制室不难找,重点是全天候有人值班。路明非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异常情况,标准刚好达到系统上报控制室的级别,一屋子技术人员打起精神开始处理时,楚子航进去一刀背拍晕一个解决得悄无声息。

路明非把他原来的副手扒拉到地上,自己坐在老位置颇为舒畅地转了一圈,伸展了一下胳膊,开始今天的正题。

他首先调出老板的三个秘书的日程,发现苏恩曦在隔壁大区,酒德麻衣和零都在总部。他略微一思索,谈判签合同之类的事情都是苏恩曦负责,看来老板有可能真的去隔壁大区了。

他又调出了楚子航要找的实验室,因为不是一线项目,这个实验室已经被搁置很久了,位置偏僻人员稀少,唯一的安保措施是两道安全门,其中一道新的还是因为几个月前楚子航逃脱才装上的。

以楚子航的实力加上当时混乱的状况,逃脱本应该是如入无人之境,但是楚子航好巧不巧遇上了因为停电在楼里迷路了的零,楚子航没有武器,零身为一个可充当老板保镖的秘书近战又十分了得,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因为老板的电话略微分神的零落了下风,楚子航这才成功逃走。

一个不太重要的实验体比不上她失去意识的保护对象。

后来清查时发现缺了一个实验体,底层管理出了岔子自然是能瞒就瞒,相安无事最好,那道做做样子的门安上后也就算结了。

路明非拿起那套连接装置,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心中默念速战速决,启动了上传程序。

楚子航看到路明非闭上眼睛,突然有点想阻止路明非。他承认这个计划几乎是万无一失,但可能是他武者的本能或是千百次死亡的模拟,他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太过顺利总会让人担忧。

大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数据细微地停顿了几毫秒,一个窗口自动弹出,控制室的广播开启,路明非的声音响起。

“这感觉即使是第二次了还是很奇怪,听得到吗,看你的表情应该听得到。”

楚子航点点头,不知道该看着哪里,只好继续盯着屏幕。

“啊,我找到那个实验室了,实验体数量——十九。那我就先和他们进行连接,如果能先把状况告诉他们后续也比较方便。”

“好。”

路明非那边安静了下来,控制室里只有设备微弱的嗡鸣,显得空气更加不安。楚子航提高警惕看了一眼控制室外的监控,没有任何异常。

“不太对啊,我没法和他们建立连接,他们的意识里什么都没有。”

楚子航心中一紧,说:“你先退出来,我们再计划。”

路明非认同,正要启动脱出程序的时候,那一成的危险因素冲他们露出了笑容。

 

“我都说过啦,后续项目你如果有兴趣联系我就行,用不着专门到我这里跑一趟,既麻烦你又麻烦我,知道你要来我可是把那边的大生意推掉了,当然当然,你的价值可是那些又蠢又懒的贵族比不上的,我一点都不心疼。”

 

楚子航在那人出声的下一秒就一刀架在了对方脖子上,纵使他的精神如何强大,反应如何迅速,个性如何冷静,他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还是大脑空白什么动作都没有了。

那人从倒了一地的技术人员中站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他拍拍袖子和裤腿,摘掉了眼镜,笑眯眯地揣兜看着房顶角落的摄像头。

楚子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仍然闭眼靠在椅子上的路明非,目光随即回到了他拿刀指着的人身上。他没能从外貌上找出两个人任何的不同之处。

路明非在系统之中虽然震惊,但他下意识地运用了计算能力解析了他本人和这个疑似老板的人的面部相似程度——

——百分之百。

他飞快地给出了上百种可能性,只有一种情况会有这种结果。

他运行了脱出程序,下一秒他重新感觉到了身下的椅子,失去了疾速运转的计算能力,他只剩下不知所措。

路明非看着那张他又熟悉又陌生的脸,颤抖地问:“谁是克隆体?”

老板说:“你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楚子航刀尖微微用力,他说:“这只是你的说法,你怎么证明?”

路明非死死地盯着老板,那人好像是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意识数字化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人类太胆小,总在叫嚣着诸如界限和伦理这样无聊的东西,克隆诞生时是这样,芯片诞生后也是这样,自古以来人都渴望着永生,时至今日居然害怕起来。你们让我证明,我当然可以证明。”

那人的笑容带着意味深长的诡谲。楚子航突然后悔问出了那个问题,他应该在这个人吐出更绝望的的话语前一刀结束这场谈话。

现在来不及了。

“黑太子集团成立于一百年前,创始人叫路鸣泽,我就是路鸣泽,我可以给你们展示我四次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我自己的克隆体里的实验记录。在我第三次上传成功时,我思考了很久,觉得一个人享受永生很寂寞,我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我的父母死在芯片普及以前,我只能自己创造一个。所以有了你,我的哥哥。”

路明非在混乱的思路中勉强抓住了一丝理智:“你的克隆体是没有意识的,芯片需要上载意识,不是你的就得是别人的,我本来的身体在哪儿?”

路鸣泽的眼中透出一丝猎物上钩的兴奋。

“我说了,你是我创造出来的。”

楚子航脸色一暗,准备挥刀打断对话,眨眼间另一把刀与村雨相撞,酒德麻衣手持双刀从屋顶的通风管道落下,巨大的冲击力逼得楚子航向后退了几步。

路鸣泽仿佛没看到这一幕似的,眼睛压根没有离开路明非。

他一字一句地说:

 

“整个世界都不知道,新纪元最伟大的黑客,不是人类,是一个AI。”

 

楚子航停顿了一秒,卸了酒德麻衣压制他的力道,脚下回转,绕过了女人直接指向路鸣泽。

“你拥有理解机器的天赋,在赛博空间网络如鱼得水,能毫无障碍的接手整个集团的智能系统,归根结底,因为你们是同类啊。”

酒德麻衣不耐烦地冷笑一声,一刀追着楚子航出去,柔软的身体向后下压,顿时楚子航的肩膀就见了血。他一声没吭挣脱了刀尖,但是从门口冲进来的零再一次将他拖在原地。

路明非看着战斗的楚子航,想要喊他停下,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一直以来,楚子航和路明非都认为路明非是他们两个里更像人类的那一个,他还理所当然地说过,好奇是人类的本能。

他不知道该怎么与楚子航对话。他甚至说过他爱楚子航,可他的爱是从哪里来的?是被设定好的吗?

路鸣泽慢慢走近,双手捧住那张和他别无二致的脸。

“但是哥哥,你和它们不一样,人类也比不上你。你在不断地自我升级和学习的过程中,产生了自由意志,这是多么伟大的奇迹!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哥哥,你要成为超越一切的存在!”

路明非回忆起了让他不舒服的那些目的不明的连接,以及他日益增强的对精神空间的控制能力,他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路鸣泽的眼神越发兴奋:“这五年里,你的意识已经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部分和赛博空间融合了,即使停止这个过程,它也会缓慢增加到百分之百,你会完全融合,成为赛博空间的一部分,因为你的意识即是你的本体,你不能将自己一分为二,如果强行切断的话,这具躯体里的你会立刻死亡。”

路明非平静地说:“既然我是AI,那么我再写一个自己上传到这具身体的芯片上不是同样可行吗?”

路鸣泽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当然可以再创造一个AI,和最初的你一模一样,可他还是你吗?”

路明非一怔。

“我甚至可以帮助你,让他学习你经历过的一切,那他一定会爱上楚子航吗?”

楚子航回头看向路明非。

“你是AI,但你已经不可复制了。”

 

你永远都不知道事情坏起来会坏到什么地步。

路鸣泽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对于他来说,只需要等就好了,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路明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等到楚子航喊他的名字时,他才发现已经到了家门口。

“路明非,”楚子航用他熟悉的轻轻的声音说道,“你希望我陪着你吗?”

路明非胡乱地点点头,开门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颊上一烫,看到楚子航伸手拿着一杯热牛奶贴着他的脸。

他接过,说了一声谢谢,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仿佛几年没有开过口。

楚子航什么都没说,只是挨着他坐了下来,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成为赛博空间的一部分,那我是不是成为了赛博空间的神了?”路明非自嘲道。

然后他转头看着楚子航说:“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跟神有仇,我不想成为神。”

“怎么办,楚子航,我还是喜欢你。”

路明非说完这句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所以我觉得难过,但我也不知道我的难过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想像所有人一样努力生活,和朋友喝酒,爱上什么人,然后度过一生。为什么这么艰难?我甚至不是人类。”

楚子航替他擦去眼泪,吻着他的唇角说:“你是路明非,对我来说就够了。”

 

楚子航住了下来,因为路明非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的本体已经开始不足以支撑他的躯体进行日常活动。楚子航靠在沙发上看书时,路明非会枕着他的腿打游戏,楚子航的书翻过一页,路明非就歪着头睡了过去。

楚子航每每看着他的睡颜,就会不自觉的停下一切动作,直到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平缓的呼吸,他紧绷的心才能放下来。

他尽量不去计算路明非还有多少时间,路明非在什么地方睡着了他就把人抱回床上。路明非睡醒了他就凑上去给他一个或轻或重的吻。

路明非眼中的缱绻会让他忘记很多事。

一天早上,路明非坐在桌子前等楚子航做好早餐,楚子航端着牛奶和吐司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看到路明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要是没睡醒就吃了饭再去睡。”

没有人回答他。

楚子航走到那人的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有。

他拿着杯子的手有点抖,于是不得不把杯子放下。他伸手轻柔地拨开路明非额前遮住眼睛的刘海。路明非的表情太安详了,就好像他真的只是等早餐时打了一个盹儿。

楚子航坐在他旁边想,可能很多年后,会有人将今天定为什么纪念日,来纪念网络诞生的第一个神。

可能也会有人这样说,那一天这位神的恋人追随他而去,成为了神的座下信徒。

而实际上,他不是什么信徒,他只是想陪在那个人身边。

“你等等我。”

楚子航拿出了路明非的电脑。他早就计划好了,路明非消失的那天,他也要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和整个网络融为一体。

电脑桌面上有一个小小的AI程序,是个单色的像素小人,看起来和立体的桌面画风十分不合。楚子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程序,别的操作都无法进行,他只能试着和它进行对话。

“如果你能看到我,证明他没事:)”

“去尼伯龙根找我吧。”

楚子航戴好接驳器,直接来到了上次下线的地点,尼德霍格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打瞌睡,二层的小屋什么都没变,只有那个像素小人依旧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转过来面对楚子航,露出了笑容。

“他现在跟我们不在一个维度了,但他还是能看到你。”

“他能看到网络的一切。”

“他说如果你打开电脑,就是要去找他。”

“但是我在这里,所以你不需要去了。”

楚子航问:“为什么?”

“因为他会回来。”

小人的手中出现了一个工程文件。

楚子航打开看了看,是他并不太理解的大段大段的代码,小人将文件抛向天空,程序开始编译运行。

那个小人在等待的过程中一条条读着代码中间的注释。

 

人类是由一个个细胞组成的,只要一个细胞,都足以培育出一个完整的人

我没有办法做到那样,但正因为我是AI,我有更方便快速的方法

我的本体是绝对没有办法完全上传到赛博空间的

我有感情,赛博空间无法识别感情,这是种具有不确定性且高度不稳定的算法,这样充满逻辑错误的代码会被报错并拒绝访问

我的感情超出了它的表示范围,所以一定会溢出

赛博空间的协议不知道这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运行到这行代码时,残留的部分会开始迭代分形

它会组成我

你好啊,楚子航

 

那些泛着金色的代码流像卷起的风暴,汇聚在一点,最耀眼的中心他仿佛看到了宇宙诞生初始的大爆炸,一维的点开始向高维分形,看起来简单却充满无尽细节的自相似结构让人目眩神迷。

他闭上了眼睛,接驳器被摘下,他再睁开时刚好看到路明非喝了一口牛奶。

牛奶表面的泡沫沾上了他的嘴角。

路明非笑着说:“幸好还是温的,不然又要麻烦你重新热一下了。”

 

 

Fin.

 

 

《溢出》是一篇不太高明的科幻,其实很多点子都来自于前人伟大的思想,面对他们就像抬头仰望夜空时看到漫天星河,我太渺小了。

下笔之前和一位友人聊天,问他有没有什么赛博朋克题材的好作品推荐,听说邓肯琼斯新拍了一部电影是赛博朋克题材的,不知道怎么样。友人说他已经看了,有句话说得好啊,不是在霓虹灯下吃碗面就叫赛博朋克,他现在深以为然。

我笑过之后开始码字,却一直在想那句话。流于表面的设定是谁都能拿来用的,我在明白这一点的基础上再写这个题材的时候就很痛苦,总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后来痛苦着痛苦着就释然了,反正我最想开的赛博车都开了,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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